注:本文人物纯属虚构。
大唐开成五年,湖南道石渚。
陈家茶店虽已打烊多时,但仍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少掌柜无忌与两个好友觥筹交错正酣。三人从晡时喝到人定,丝毫没有要散去的意思。
那正在举杯吟唱的是樊家记的少东家阿兴,与无忌自幼相识。
陈、樊二家本是中原士族,祖上并无交往。天宝十五载为避安史之乱,先后辗转南下湖南道,最后落脚在了潭州。不想才安顿了十几年,又逢臧价兵变,郡城喋血,江南震动。连年动荡,让读书人失了仕宦之心。所谓士农工商,唐人最忌书香入末流,奈何天道不仁。陈家祖父开起这小茶肆,樊家则做起了抟土烧瓷的营生,凭借一招釉下题诗的创意,渐成闻名遐迩的樊家记大窑,引得家家仿制售卖,一时这石渚镇大兴烧瓷之风,建起了上百条龙窑,产品不但卖到了长安,甚至还卖到了东瀛和西域。这小小的石渚,靠着百条火龙化土为宝,竟也引得过去只在长安和洛阳才能见到的胡商也纷纷光顾。二人的阿爷在生意场上相识,互道家世后便惺惺相惜。到了无忌和阿兴的这一代,交情益深。他们虽已不在乎什么身份功名,却继承家学,还都是识文断字的读书人。
长沙铜官窑谭家坡1号龙窑遗址(资料来源:海上丝绸之路的保护与研究图片展)
“黑石号”出水“湖南道草市石渚盂子有明樊家记”题记碗(资料来源:海上丝绸之路的保护与研究图片展)
酒局上还有一位奇士,高鼻深目,燕颔虎须,年可二十三四,面相却似过了不惑之年。此人是大食国缚达府来的胡商,自称缚达穆氏。朋友们都戏称他为“穆长老”。
安史之后,阳关商路断绝,大食的商人只得从海路经广州、明州等地来唐。穆长老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从宝历二年起,每到隔年六七月,穆长老都要到石渚来进一批货,之后回到广州等待冬日的季风。接下来是不少于三个月的海上漂泊,方能回到尸罗夫。算下来,往返一程要大半年。因此,穆长老十分珍惜在岸上的日子。他的货源遍布大唐,除了潭州的石渚,还有益州、越州和定州。除了瓷器,他还做过渤海国的海东青和山货生意。胡商四海为家,在穆长老看来,家乡缚达不过是通夷海道上的一个地名。
精明的穆长老每次都只从樊家进一半货。樊家的瓷器质优价高,其他窑口的产品成色就差了许多,进价也低。可一般的海外消费者哪辨别得了。穆长老将它们掺杂在一起,用统一的高价售卖,从中牟取暴利,或唯有财富才可以冲淡思乡的苦吧。
大食国断饮酒,禁音乐,但穆长老少年来唐,常年在外,早已把先知的训诫抛在脑后。如今不但无酒不欢,还学会了用汉文吟诗作对,甚至和陈家的胡姬学会了胡旋舞。
两个落寞世子,一个羁旅番客,同是天涯沦落人,遂成朋党。
长沙铜官窑遗址出土胡人拍鼓印模(资料来源:海上丝绸之路的保护与研究图片展)
酒到好处,穆长老来了兴致,拉着陪酒的胡姬跳起舞来。看得陈、樊二人好不快活。穆长老体型微胖,转起圈来却轻快如陀螺。
“阿兴,你看这登徒子,是不是有点像天宝间的那个人?”无忌压低嗓音问道。
阿兴迅速会了意,一脸坏笑道:“你是想说安……”。话音未落,无忌忙伸手堵住了无忌的嘴:“小声些,不怕杀头的吗!”
阿兴口中的安某某,正是当前起兵造反的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安禄山也是胡人,玄宗皇帝和杨贵妃曾认他为义子。安禄山也曾跳胡旋舞博他的义父义母开心。传说安禄山是个大胖子,但跳起胡旋舞,却体态轻盈。
谁想到,这个能歌善舞的皇家孝子,竟然亲手葬送了大唐的开元盛世。如今七十年过去了,安禄山这三个字仍然是唐人的禁忌。
“怕什么!这天高皇帝远的,”阿兴扯开无忌的手大声喊道:“再说要杀也是杀他穆长老的头嘛,哈哈!”
无忌不悦道:“好了好了,再说,我就教你家阿爷把新买的这批茶壶退回来,我们不卖了。”
“哎哎,话且不要说尽。茶壶虽是你家烧的,可这釉下的‘陈家茶店’如何抹得去?不卖与我,看你卖与谁!”
看着这个莽撞朋友,无忌既无可奈何,又有几分羡慕。他虽名叫无忌,却是个谨慎之人,实在是做不到洒脱无忌。转念又忽然想起,今日酒局,不似素日聚会,而是为送别友人。两日后,是穆长老返程的日子。樊公子也要压一批货到扬州去贩卖。二人约定相伴而行。
无忌要独自过冬,不免落寞。
长沙铜官窑博物馆书有“广告”的瓷器(摄影:李雨馨)
他更担心的是穆长老。海道万里,凶险异常。宝历二年,曾有一艘大食的商船从广州出海后便失去了联系,此后再无音讯。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更加惆怅。
这时,穆长老已舞罢了一曲,回到桌前。他似乎猜出了朋友的心思,于是近身过来把手搭在无忌的肩上说道:“好兄弟,我要去杀老虎了,你应该为我开心才是!”无忌不解,可没等他回问,穆长老先开口解释:“我们大食有句谚语:‘毙虎者饱餐虎肉,畏虎者葬身虎口’。真主会保佑勇敢的人。”说着又一杯酒下肚。
樊少爷把话茬接下:“对对对,真主就住在穆长老的船上,谅那南海龙王也要给三分面子。”
见穆、樊二人并不甚忧虑,无忌的心情也好了些。转而言道:“既如此,二君一路小心便是。不过既是践行酒,当有礼物相赠。我们三人各赋诗一首互存如何?”
说话间樊少爷拍腿起身:“哎呀,我与陈兄想到一起去了,看,我把‘纸’也带来了。”
接着从来时携带的神秘包裹中取出三个还未上釉的陶胎放在桌上,“咱们就把诗题在上面,烧成好物代代相传。”
无忌也来了兴致:“这样甚好,说不定能传上个一千年,到那时,后人还能记得我们三人的情谊。”
可穆长老却觉得不妥:“一窑烧成须十几日,出海之前我岂不是见不到成品了?”
阿兴又一次口无遮拦:“莫急莫急,等你来年返回再拿不迟。再说,我现在送你,万一你回不来,我的瓷壶岂不是要和你一起喂鱼?”刚说完,阿兴也意识到自己的玩笑有些过分,于是忙把话接过去,“罢了罢了,我来抛砖引玉吧,”阿兴抢先提笔,只见他摇头晃脑一番,然后定睛下笔:
一别行千里,
来时未有期。
月中三十日,
无夜不相思。
无忌读罢连连摇头:“这首不好不好,明明是兄弟相别,却这般缠绵悱恻。”
“你这登徒子,莫不是借兄弟的酒敬给了陈家胡姬?”差点被阿兴送去喂鱼的穆长老继续补刀。
阿兴一时尴尬,却也不辩解,又饮一盏,轻轻说出四字:“穆兄嫉妒?”
穆长老还未搭话,只见那胡姬的双颊已红如仙桃。
“你去扬州,无须一月。我乘帆南海,才不知何日能归。”想到这里,穆长老腹稿已成,畅快落笔:
人归万里外,
意在一杯中。
只虑前途远,
开帆待好风。
无忌无心戏谑,只盼着友人一路平安,早日归来。于是和了穆长老一首:
人归万里外,
心尽一杯中。
莫虑前途远,
开帆待好风。
三人将瓷胎一字摆开,又将各自的诗诵读一遍,接着又是一番推杯换盏,直至夜半方才散去。
随着陈家茶店的烛火熄灭,这群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和这次没有载入史册的聚会一同消失在了历史的夜幕中。
没有人知道他们后来经历了什么。也许穆长老像辛巴达一样征服七海,载誉归来,成为在唐胡商中真正的长老;也许阿兴靠着钻研与闯劲将樊家记的制瓷工艺推向新的高度;也许无忌在迎来送往中尝遍人生百味,凭借谨慎的性格在四方权贵中左右逢源,振兴家业,终成江南豪强…但他们更有可能在各自一成不变的低调生活中平静终老。这些都无可考。
然而世事轮回,因缘际会。20世纪,随着长沙铜官窑和黑石号沉船的发现,“陈家茶店”和“樊家记”重新被世人熟知。三只写有临别赠诗的瓷壶也重见天日。它们真的流传了千年!
唐长沙窑诗文壶复制品(摄影:李雨馨)
在历史学家眼中,那三个年轻人生活在一个大时代。中原战乱,却成就了江南名镇。家国不幸,却幻化出中国陶瓷史上的一段辉煌。
可大江奔流,汇自潺潺溪涧,浩瀚星空,成于点点微亮。大历史也要靠小细节来撑起。回到千年前那个惜别的夜晚,在那个时空中,无忌、阿兴和穆长老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们憧憬美好的未来,并各自努力着。他们不知道,自己随手写就的词句,凝固了千年的时光与人类情感,已成为文明记忆的夜空中一颗明亮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