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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 | 刻在石头上——《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书评




《漫长的余生》,从书名的副标题上看,讲的是一个普通北魏宫女的故事。这个宫女本名王钟儿,出身于南朝刘宋一个低等士族。因为刘宋内部政治纷争,死了丈夫,被掠入北魏宫中做了个普通宫女。时年30岁。


她86岁去世,在北魏宫中一共56年。背井离乡,家破人亡,这56年,就是她“漫长的余生”。


一般来说,这种历史上的小人物,我们无从知道他们的命运,更无从感受。但幸运的是,由于获得了高级宫女的地位,王钟儿留下了一碑墓志。


可能由于自身出众的服侍能力,王钟儿先是服务于一位昭仪。获得能力上的认可后,她机缘巧合地跟随一位名叫高照容的贵人。这位高贵人当时刚刚怀有皇帝子嗣。根据罗新老师推测,应该是高照容怀孕不久,王钟儿就被派来服侍她,并一直保持了十几年的主仆之情。


高照容后来生下了皇子元恪,王钟儿自然也和这位皇子有了深厚的关联。


北魏前期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传统:子贵母死。当某位皇子被确定为皇位继承人时,其生母就要被处死。虽说本初的原因是制约皇太后的权力,但这种制度后来被人利用,反倒成了斗争倾轧的手段。

王钟儿在北魏的生命历程中也经历了这样残酷的事件。幸运的是,高照容生的皇子元恪,在诞生时仅比另一位皇子元恂晚了不到一个月。后者作为长子被立为太子,他的生母林氏被处死。而高照容暂时躲过了一劫。


高照容因此多活了十几年,但最终还是难以抵挡命运的车轮。十几年后,在北魏朝廷(或者说是后宫)的内部纷争中,太子元恂被废诛。元恪成了继承人选。而在此时,高照容在从平城赴洛阳搬迁的途中被杀,推测罪魁应该是当时权倾宫闱的大冯皇后(她的斗争对象是她妹妹小冯皇后,这一节就不多说了)。杀掉高贵人,大冯皇后既能除掉未来潜在的竞争对手,又可以名正言顺成为元恪的皇母,在其即位后继续掌权。当然,大冯没过两年就失势了,这是另话。


王钟儿的命运再次改变。作为追随高照容的宫女,她不得不出家为尼,法号慈庆。当年她57岁,距离她86岁去世,还有30年。“漫长的余生”仅仅过了不到一半。


洛阳城里青灯古佛下的慈庆,过的并不清贫,更不简单。后来登基的皇帝正是高照容的生子元恪,即北魏宣武帝。慈庆获得了足够的尊重,甚至在一些特定时刻还专门被委以重任——照顾孕中的胡氏(即后来权倾朝野的灵后胡氏),生下元恪唯一的皇子,后来的孝明帝元翊。在慈庆/王钟儿临终时,元翊还专门来探望,足见几代皇族对这位老宫女/保姆的感情。


罗新老师的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对于读者而言,这虽然是一个历史上的小人物,但讲述出了风云诡谲、跌宕起伏的大历史中的小人生,已然受用匪浅。


而对于我来说,王钟儿的故事还让我联想起了另一件事。




在洛阳龙门石窟入口不远,是著名的宾阳三洞。其中最早开凿的是宾阳中洞,中洞除了主尊外,壁上曾有一共四层浮雕,层层美绝。尤其是第三层的浮雕,刻的是北魏孝文帝和文昭皇后的供养行列。这座浮雕是北魏石雕的极品,中国石雕艺术的极品。它叫“帝后礼佛图”。


北段刻孝文帝头戴冕旒,身穿衮服,在诸王、中官及手持伞盖、羽葆、长剑、香盒的近侍宫女和御林军的前导、簇拥下,缓缓行进的场面。


南段构图与北段相似,文昭皇后莲冠霞帔,一手拈香,后随两个戴莲冠的贵妇,在众宫女的前导、簇拥下迎风徐行,方向与北段相对。


20世纪30年代,帝后礼佛图被盗。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远东部主任普艾伦(Alan Priest)勾结北京古玩商人岳彬,联络洛阳当地的土匪,胁迫一些石工前去龙门盗凿。为了躲避当地百姓的制止,石工深夜盗凿,先将浮雕头部凿下,然后用锤子、凿子把浮雕一块块凿下来,装进担子里,天亮前挑走。


由于《帝后礼佛图》面积很大,盗凿的贼们只能分批盗凿、运输,石块先被运到北京岳彬家里重新拼装,再运到美国。最后拼得乱七八糟,很多碎片都对不上。这也是中国文物保护史中的一段惨痛往事。


这段往事和北魏宫女王钟儿又有什么关系呢?帝后礼佛图中的“后”,就是王钟儿曾经的主人——高照容。




北魏孝文帝原名拓跋宏,迁都洛阳施行汉化政策后改名元宏。继承其皇位的,是宣武帝元恪。元恪即位后,为其父孝文帝和其母文昭皇后做功德,依承北魏故都平城(大同)云冈石窟的形制,于洛南龙门山开凿石窟,称宾阳洞。“帝后礼佛图”便是元恪崇佛凿窟的产物。


这位“文昭太后”就是元恪的生母高照容。高昭仪当年虽然被杀,但死后被追谥为文昭贵人。宣武帝即位后又追尊为文昭皇后。


也就是说,高照容在世时,除了每天心惊胆战地生活在宫闱之中,其实根本没有当过皇后,甚至连贵人的称号都是死后才追封的。她最高的地位只是一个昭仪。换句话说,“帝后礼佛图”的场景,这位文昭皇后的出行,在当时不可能是皇后的仪仗规格。


不过,儿子想让妈妈有什么样的待遇,哪怕是追溯虚构的,都是可以理解的。


宣武帝元恪与其父关系如何,我们知晓不多。但其生命的前十几年,都是在母亲高昭仪的呵护下长大成人,又亲身经历母亲被害。因此,对母亲的爱和眷恋,也让他在即位后即用最高调的方式祭奠。最高调的方式,就是把母亲的形象、母亲的故事、以及他对母亲的追思,刻在石头上。


用什么样的方法保存信息最长久?“刻在石头上!”这是科幻小说《三体》的名言。在小说中,当人类社会濒临灭亡,一切文明的痕迹都烟消云散,只有刻在石头上的文字保留了下来,成为惟一的见证。


北魏一朝崇佛之风极盛,石窟艺术既是一种对神佛的尊崇,更是一种人间情感升华寄托的表达。对于元恪而言,帝后礼佛图,刻下的是他对母亲至高的爱和思念。


孝文帝和高照容的感情是什么样的?我们无从得知。我们知道的是,他们大部分时间应该都不在一起,孝文帝南征北战,宠爱大冯小冯。在迁都大业尚未完成时,高照容就在前往洛阳的路上被杀。两人生前应该说很少有实际的感情交集。


而最终让他二人永远“在一起”的,则是宣武帝元恪的妃子胡氏。孝明帝元翊初期,已经是胡太后的胡氏掌权,将高照容的墓葬迁移至孝文帝长陵不远处。一帝,一后,终于在几番血雨腥风过后,在地下长眠在了一起。罗新老师还推断,我们的主人公王钟儿,应该也拖着年老之躯,参加了这次迁墓的仪式。


只不过,元恪在开凿宾阳洞时没有想到,胡氏在迁墓时也没有想到,他们的父亲和母亲,在一千多年后还要经历一场劫难——

被盗的“帝后礼佛图”到了美国后,被一分为二,皇帝礼佛的部分收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皇后礼佛的部分收藏在堪萨斯纳尔逊艺术博物馆中。刻在石头上的孝文帝和高照容,从此天各一方。




如果能够有幸去纳尔逊艺术博物馆,看到这幅皇后礼佛图。我会仔细端详这里的人物

——我相信,这画面中,除了莲冠霞帔的高照容之外,在那后面戴莲冠的贵妇中,那一众迎风徐行的宫女中,说不定就有我们这位《漫长的余生》的主人公——王钟儿。


那些刻在石头上的遗存,是古人在用最淳朴的方式表达自己对生命和宇宙的理解。当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尽为一抔尘土,只有石头自己还在默默坚守着斗转星移。今天,龙门石窟,还有许许多多的精美石窟、石雕石刻,我们赋予它们杰出的内涵,我们赞颂它们穿越时空的艺术价值,我们让它们承载着民族大义。


只不过,王钟儿和高照容的故事也提醒着我们:那些鲜亮石头的背后,那些崇高意义的背后,是无数个王钟儿,是一段段漫长而辛苦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