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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来中国的朝鲜人


漂来中国的朝鲜人



明朝弘治元年(1488)的一天,浙江台州府临海县的海边晃晃悠悠漂来一艘大船。船上有一群朝鲜李氏王朝的官员,个个面露菜色,几乎衣不遮体,好似饥荒之中的流民。他们已经在海上漂了14天。


这些人并不是官方使节,甚至目的地也根本不是中国。他们的首领名叫崔溥,是朝鲜弘文馆的副校理,相当于五品官员。他原本奉王命在济州岛执行公务,但年初时候得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着急赶回家奔丧,遇到了冬季的海上风暴,在海上漂零14天后,等再度看到陆地之时,已经是中国浙江了。


全员能够活下来,多亏了崔溥本人的镇定指挥。他们在海上靠着一点点的干粮充饥,淡水没有了,就喝自己的尿,连尿也没有了,就祈祷降雨。经历了九死一生之后,到了大明地界,他们总算是看到希望,希望遇到能救助他们的好人。


他们首先遇到了坏人。抵达大明的第一晚,有20多个盗贼把所有钱财、衣物、仅剩的一点粮食都抢光。崔溥等人只得继续漂流,再次靠岸时,遇到的不再是盗贼,而是大明的官员,这才算是没有了性命之忧。


但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大明的官员虽然不抢财物,但却怀疑他们的来路。其时,东南沿海倭寇为患,那段时间浙江一带正发生倭寇事件,这些狼狈的朝鲜人几乎每到一处,都被严格盘查。崔溥必须不断写各种“说明”,在大堂上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的凄惨经历,还要反复陈述关于朝鲜的各类信息以印证所言不虚。最后,他们总算洗清了倭寇嫌疑,准备由当地官员护送回家。


回家之路也不容易,当时正值冬季,季风不顺,无法走海路。因此,他们必须从陆路返程,具体就是从浙江沿运河北上到京城,然后向东出山海关,跨过鸭绿江,最终回到朝鲜。也正因如此,这一干特殊的朝鲜“使团”得以从南到北全线游览运河,崔博也为我们幸运地留下了一部描绘大明运河游历故事的《漂海录》。


崔溥像(某博物馆藏品)


 《漂海录》(朝鲜时代 韩国高丽大学图书馆馆藏)



一切就绪,崔溥一行抵达杭州,准备北上之时,遇到了当地一个名叫顾壁的文人。顾壁对崔溥颇为关照,特别向崔溥介绍了即将踏上的运河之旅。顾壁说,你这回能够通过运河回家,是挺幸运的事情。中国的各种水路,海路虽然通往南洋各地,但是十条船中有五条都不能平安归来,太危险,运河就不用担心这些。而且,即便是运河,如果是夏天走,也会很难受,容易蒸熏患病,你这回也很幸运,因为春天很舒服。


不过,顾壁也提醒道,山东、山西、陕西几个北方地区已经连年旱灾,甚至有吃人肉的现象,经过山东时候一定要小心。


也许是顾壁的“提醒”印象太深刻,崔溥在《漂海录》中,始终鲜明地强调中国南北方的对立印象,他对南方印象好,北方差,而且连带着对南方人、北方人也褒贬分明。在他看来,长江以南“繁华壮丽,言不可悉。……闾阎扑地,市肆夹路,楼台相望,舳舻接缆。”长江以北,到临清一带还算是“繁华丰阜,无异江南”,但再往北就不行了,“人烟不甚繁盛,里閈萧条。”当然,最荒凉的是东北,“行百里仅得一里社,不过二三草屋。”


京杭道里图局部(北京城) 浙江省博物馆藏


《京杭道里图》全长达2032厘米。卷首为杭州弯,卷尾止于京城。采用鸟瞰图绘制技法,描绘京杭大运河流经城池及两岸景观。城池、塔寺、桥梁等均用形象绘法一一绘出。重要山峦、名胜等则用泥金蝇头小楷注于图上。全图未标注作者及绘制年代。


对于这不同地方的人,崔溥更是褒贬分明。江南人生活安详,邻里家人和睦,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人们大都文明识字。江北人则人心强悍,尤其是山东以北,家人之间“斗殴之声炮闹不绝,或多有劫盗杀人”,不学无术者多,女人们也都要抛头露面干农活。到了山海关以东,人们性情更为彪悍了。


沿途的官员也不断加深着这种南北方的印象。护送崔溥等人进京的是杭州巡检司的指挥使杨旺,这个指挥使和他的主簿陈萱,没有获得朝鲜人的丁点好感。朝廷安排沿途驿站认真款待朝鲜人,但杨旺等人却从中克扣。有一次,一个驿丞没有听杨旺的话,给朝鲜人待遇甚好,还专门发给他们一斗米,结果陈萱还要把米夺了去。


一个朝鲜人实在不满陈萱所作所为,向杨旺告状,杨旺竟然不分青红皂白把朝鲜人打了一顿。崔溥气的七窍生烟,对杨旺严正抗议:指挥使本来是护送我们,虽然可能有所误会,但擅自殴打外国人,显然是不合法令的。就算有误会,有事说事便罢,何必伤人呢?


随后,有人偷偷向崔溥解释道:“杨公原是北京人,调来杭州卫,他不读书,不谙事。”原来,所有的行为,都可以用“原是北京人”来解释。


过长江之后,北方的各种人一次次验证着顾壁的话。路过山东鲁桥的时候,同行路上的一艘船非常扎眼,旌旗、甲胄、钟鼓、管弦之盛,震荡江河,甚至还用弹丸乱射其他船只。一打听,只是一个姓刘的太监进京罢了。看到这个场景,崔溥很不屑地对中国官员说,朝鲜的太监就不会如此骄横,最多就是在宫里老老实实扫地传命而已。


越接近北京,越状况频出。在山东时,有一天晚上船停在河当中不走了。崔溥很疑惑,明明月光明亮,还是顺风,为什么不往前开呢?有人告诉给他一指:你看见河里漂着的三个死尸了么?这说明这里盗贼太多,如果他们发现船上有外国人,肯定会上来抢劫。崔溥对盗贼两字可是心惊胆战,“是啊,我们在浙江还没上岸就遇到过盗贼呢。”“北方的盗贼和南方不一样,”有人解释道:“南方的盗贼光抢劫不杀人,北方的可不同,说不准连命都没了。”


看来,就连同是盗贼,南北方也有很大“差距”。相比之下,那几个在海边就把一干朝鲜人抢个精光的盗贼,和北方杀人越货的相比,还算是“仁义”了。


不过,朝鲜人最终还是没有躲过北方的盗贼,只不过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是作为旁观者亲眼目睹了一场战斗。在天津附近过一条河时,他们眼睁睁看着另外一群过河的人遇到贼人,而船主也不甘示弱,身体都颇为强健,和盗贼大战起来。


令人好奇的是,崔溥的日记中竟然没有这场战斗的结果。到底是盗贼胜出,还是船主守住了自己的财产呢?崔溥关心的竟然不是这些,看着“旷野无草、五谷不生、人烟鲜少”的景象,他竟然联想到了这里是曹操征伐乌丸之时“遣其将自滹沱河入潞沙”的潞沙。看着近在眼前的犯罪现场,脑海中浮现出一千多年前的历史场景,崔溥的联想能力着实和常人不同。



沿河这一路,每到一处,饱读儒家经典的崔溥几乎都会联想到中国的历史文献典故。在杭州,他想到苏轼的“浓妆淡抹总相宜”,在苏州,他念起“姑苏城外寒山寺”;在绍兴看见兰亭,就说是王羲之临水宴会之地,在淮安看见胯下桥,就想到了韩信受胯下之辱的典故。他最熟悉的是《禹贡》,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和《禹贡》里的描述相对应,在太湖就说这是震泽底定;到了淮河,发现和《禹贡》里所说的黄河淮河对不上,还专门和中国的官员探讨了中国北方水系变迁的问题。甚至在徐州的吕梁洪,还纠正了不学无术的陈萱误把山西的吕梁山和徐州吕梁山混淆的错误。


明 文征明《疏凿吕梁洪记》碑拓片(来源:互联网)


《疏凿吕梁洪记》碑刻,在徐州市东南30公里,铜山县吕梁乡境内凤冠山上,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立,在徐州素被誉为“三绝碑”。历史上古泗水流经徐州,受两侧山地之限,形成秦梁洪、百步洪、吕梁洪三处急流,被称为“徐州三洪”。元明时,这段河道成为京杭大运河的航道,明 代北上的粮船最盛时每年通过这里多达万余艘,其位置愈显重要。为彻底排除险情,明嘉靖23年,都水主事陈洪范组织民工疏浚,凿除了水中齿列怪石,遂使舟行方便。整个疏凿过程记载于碑上。


令人钦佩的是,虽然崔溥等人是流落至此,而且沿途遇到不少阻挠,但始终保持着尊严。


丧服 朝鲜时代后期 韩国国立民俗博物馆藏(《漂海闻见——15世纪朝鲜儒士崔溥眼中的江南》展品)


《漂海录》中记,当中国人问及崔溥所穿丧服时,崔溥回答说,“朝鲜风俗,居丧之家以罪人自处,不得见天日”,所以必须严格穿戴丧服守孝,由此阐述了朝鲜人居丧期间的礼法。据朝鲜时代的丧仪可知,外出时居丧者需身着粗麻丧袍、头戴遮蔽头部的方笠。


甚至在评论大明的文化氛围时,崔溥还颇有微词。他觉得这里虽然摆脱了异族统治,但文化风气却偏离了儒家根本:“闾阎之间,尚道、佛,不尚儒;业商贾,不业农;衣服短窄,男女同制:饮食腥秽,尊卑同器,馀风未殄,其可恨者。”他觉得朝鲜才是更好继承了儒家文化,一股浓浓的文化自豪感跃然纸上!


虽然沿途总是用挑剔的眼光看待中国的一切,但崔溥从没否认过对运河的赞许。陪同他的大臣傅荣时不时骄傲地夸赞运河:“疏清源,浚济沛,凿淮阴,以达于大江。一带脉络,万里通津,舟楫攸济,功保万全,民受其赐,万岁永赖。”


崔溥也必须承认:如果不是有运河,他们这些流离失所的人要想回家,肯定要走崎岖万里之路,受跛行的苦难。如今他们安坐在船里就能抵达远方,避免了颠簸劳顿,真可谓是“受赐亦大矣”。


朝鲜人一行顺利抵达通州张家湾,结束了运河上的旅行,一共用了44天。而后从北京出关至鸭绿江回到朝鲜,和我们的主题——大运河便没有关系了。


在京城的日子里,崔溥还受到了刚登基的弘治皇帝的召见和赏赐。不知道皇帝本人对这群流落至此的朝鲜人了解多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并不知道他们第一次靠岸时候遇到强盗之事。


奉使朝鲜唱和诗卷 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藏(《漂海闻见——15世纪朝鲜儒士崔溥眼中的江南》展品)


诗卷中收录为明代官员倪谦与朝鲜文人郑麟趾、成三问的唱和诗文。此诗卷生动记录了当时朝鲜与明朝的外交关系,具有重要意义。这种“诗赋外交”无论对明朝文人还是朝鲜文士都有一定的影响。崔溥在嘉兴秀水驿遇到的小小驿臣何荣,不仅知晓《皇华集》,也知道朝鲜诗人徐居正。 


在浙江启程北上之前,有当地官员告诉崔溥,因为呈上的文字要让皇帝看,所以必须要删减,尤其是他们到浙江后遇到劫匪之事,必须删掉!崔溥反驳到:“供词当以直文,虽繁何害也?”那人劝崔溥,当今皇帝刚刚即位,正是法令严肃,想要大肆整顿边防之时,你的报文中写道当地匪患,皇帝会怪罪当地官员,如果回头还因此连累到你,这不没事找事嘛?先下当务之急,是确保你们一行能够顺利返回朝鲜,一切都应该以此为目标。崔溥想想也有道理,便把浙江盗贼盛行之事给删掉了。


从济州岛出发,漂到浙江,再顺着运河北上,出关到东北,从鸭绿江再绕回朝鲜。在今天看来,这样的行走路线,仍旧会是充满趣味也蛮有成就感的,能够体验不同风土人情的旅游线路呢!如果将来会不会有人开发一条“崔溥漂海游河之旅”,一定会大受欢迎。 


崔溥漂海线路图(《漂海闻见——15世纪朝鲜儒士崔溥眼中的江南》展板 浙江省博物馆供图)


崔溥墓碑拓片  韩国国立济州博物馆藏(《漂海闻见——15世纪朝鲜儒士崔溥眼中的江南》展品)


崔溥归葬全罗道,外孙柳希春(1513—1577)为其立碑,刻“赠通政大夫都承旨行通训大夫司谏院司谏崔公溥之墓”。1723年崔溥二女婿之六世孙罗斗冬又于墓碑上为其追加生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