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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洋奇迹到反面教材——明代朝鲜人眼中的长城(三)


大清康熙二十五年(公元1686年),朝鲜燕行使吴道一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在去往燕京的路上。半个世纪前,这里是旧日的辽东镇长城军事要塞。如今,要塞的主人,那个被他们尊为天朝上国,曾经在国家危亡之际伸出援手,救下了李氏三千里江山的大明朝,已经灰飞烟灭了。昔日的金汤堡垒,如今只剩残垣断壁,列列墩台坍若荒冢,四下升起炊烟,曾经肃杀的边塞,如今人去楼空,周围散居着稀落的几户人家。吴道一要去觐见的皇帝,是他们曾经蔑视的“虏”和“贼”,如今竟成了中华的主人。此情此景让吴道一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明朝把长城修得那么好,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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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国来朝图》中的朝鲜燕行使形象


明朝时,当赵宪向朝鲜国王汇报了朝天见闻之后,朝鲜国王甚至曾一度萌生了效法明朝修建长城的想法。如今辽东长城已无用,但大多数建筑尚存,气势雄浑如旧。在故国情节之下,燕行使们对旧长城依然不吝溢美之词,只是他们不再如“朝天使”那样一味赞叹和崇拜,而是多了几分理性的思索。


万里经营到海涯,

纷纷调发逐浮夸。

当时费尽生民力,

天下何曾属尔家。

——清·爱新觉罗·玄烨


吴道一在他的《丙寅燕行日乘》中对镇江(丹东九连城)以西800里的城堡和墩台分布情况进行了考察,在到达山海关后,也曾赞叹“层峰叠障,簇簇巉巉,若万马奔驰状。层城粉堞,罗络横亘于山之腰脊,真天府金汤也”,但话锋一转,就开始批判长城的无用。在它看来,辽东长城的修建,耗尽了关东民力,导致“人心怨叛,卒启倾覆之祸”。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固国不在金汤”。



朝鲜燕行使绘《燕行图》中的北京朝阳门



1900年被八国联军轰塌的朝阳门箭楼,由日军随军摄影师小川一真拍摄


和吴道一有着相似观点的,还有康熙五十一年(公元1712年)燕行使闵镇远和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燕行使俞拓基。对于明朝的败亡,他们的议论中不约而同地用到一个“痛”字,但痛定思痛,不爱惜民力或许正是大明寿终的根本原因吧。


“每一墩费千金,胡骑未遏而民力先竭,以致败亡云,可为痛哭。”

——《燕行录》闵镇远语


“徒费无限财力,筑此无用小堡。内而用宦嬖用事,外而闒茸充朝,致有甲申之变。痛哉!”

——《燕行录》俞拓基语


【边栏】18世纪燕行使长城语录


雍正十年(1732年),赵最寿:“一台之费,损银千两,皇朝财力盖尽于此矣。关外千里,错落相望,而终未捍铁骑之长驱……守国之道,其不系城堡可见矣”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李在学:“非不雄矣,而竭天下之财力,作边塞之巨墉,竟何补于开门迎如之时耶?”


嘉庆六年(1801年),李基宪:“当时财力盖尽耗于此,可谓虚筑防胡万里城也。”


道光十二年(1832年),金景善:“烟台未尝非备边长策,而竟致中国虚耗,流寇乘之,毕竟烟台亦归无用,虽曰天运,而亦其间岂无人谋之不臧?”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李在学:“非不雄矣,而竭天下之财力,作边塞之巨墉,竟何补于开门迎如之时耶?”


当朝鲜人开始认真反思长城工程之时,旧大陆另一端的人们正在寻找政治改革的良药,他们把目光投向东方,竟然还阴差阳错地对中国和它的长城产生了狂热的崇拜。接下来的一个多世纪,朝鲜贡使来往不绝,他们反复回味和重申吴道一等人的论点,把它奉为圭臬。殊不知,吴氏的存亡之论,已经落入时代的窠臼。18世纪的世界已经大不同了。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新一代燕行使李在学在长城的断壁残垣间发幽古之思时,另一批来自西方万里之外的使者正在清朝官员的陪同下游历古北口。在乾隆皇帝的寿宴上,他们可能也曾碰面。李在学无法想象,这些金发碧眼,衣着古怪的西洋人,会在极度地失望中回到他们的国家,半个世纪之后,他们会变成比八旗铁骑更加恐怖的敌人,并用一种更加激烈的方式,让中国蒙羞,他们带来的不是改朝换代,而是一种凌驾于农耕文明之上的全新生产方式,这种生产方式将彻底终结长城时代和东亚旧秩序。出人意料的是,在这场危机中,中国人重新发现了长城的意义,并在这一意义的指引下,重新站起来,开始走上复兴之路。


扩展阅读:


弘华文《燕行录全编(1-3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2013年;

杨雨蕾《明清时期朝鲜朝天、燕行路线及其变迁》,《历史地理》2006年第00期;

葛兆光《从“朝天”到“燕行”——17世纪中叶后东亚文化共同体的解体》,《中华文化论丛》2006年第1期;

赵现海《异域看长城——明清时期朝鲜燕行使的长城观念》,《史学月刊》2017年第6期;

吴政纬《从汉城到燕京:朝鲜使者眼中的东亚世界》,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