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宇宙飞船上，从天外观察我们的星球，用肉眼只能辨认出两个工程：一个是荷兰的围海大堤，另一个就是中国的万里长城!——人教版小学《语文》四年级第20课《长城砖》，2001年版。 

一

“明长城是绝对的杰作，不仅因为它体现的军事战略思想，也是完美建筑。作为从月球上能看到的唯一人工建造物，长城分布于辽阔的大陆上，是建筑融入景观的完美范例。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中关于中国长城突出普遍价值描述（https://whc.unesco.org/en/list/438）

美国登月第一人阿姆斯特朗曾不止一次被问到一个问题：你在月球上看到长城了吗？他不得不一再地向每一个人解释，在月球上，无法用肉眼看到任何地球上的人工建筑。这个答案多少让人有点失望。

多少年来，“长城是从月球上能看到的唯一人工建筑”，几乎成了人类的常识。1987年，长城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中国第一批世界文化遗产，在联合国的官方文件中，这个说法也赫然在目。没有人怀疑这个说法会有什么问题。

揭穿这个世纪谎言其实不需要多么严谨的科学论证。我们假设长城的宽度是8米，月球距离地面的距离为38万千米。当我们把长城和地月距离进行等比例缩小，当长城宽度小到80微米，也就是一根头发丝那么细时，地月距离是多少呢？答案是3.8千米。也就是说，从月球上用肉眼看长城，就相当于从将近4千米外看一根头发。当然是不可能看见的。

在月球上你能看到只是一个美丽的圆球，大多部分是白色的（云），部分是蓝色的（海洋），点缀着黄色（沙漠），以及偶尔有些绿色的植被。在这个尺度上没有人造物是可见的。事实上，在首次离开地球轨道，仅几千英里之遥时，就见不到任何人造物了

——阿波罗12号登月宇航员阿兰·彼恩（Alan Bean）

阿波罗11号飞船拍摄的地球在月球地平线上升起的照片

然而这个匪夷所思的说法又是从哪里来的呢？答案竟然是250年前的一句闲话。1754年，英国古物学家威廉·斯图科里（William Stukeley，1687-1765）在给同为古物爱好者的威尔士王妃奥古斯塔（Princess Augusta of Saxe-Gotha，1719-1772）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这道长达80英里的城墙（指英国的哈德良长城，本书有专章介绍），在长度上只有中国的长城才能超越它。中国长城的长度在地球表面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可能从月球上也能看到……”。那是在人类登上月球之前215年。1895年，英国人亨利·诺曼在他的畅销书《龙旗下的臣民：近代中国礼俗与社会》中，继承了斯图科里的说法，这可能是正式出版物中最早的版本。欧洲人从此便相信了，20世纪30年代，神话又传到了中国。直至1987年，进入联合国的官方文件。

也许是长城太过伟大，以至于没有人忍心去打破这个神话吧。长城的魅力正在这里。

“兄弟又见法国一本书上说，假如人能到月亮里面去，俯视地球上的建筑，只有万里长城，此亦可见我们民族秦始皇的文化精神。”

——《胡适日记全编》引《北平晨报》1931年3月3日载国民党元老张继演说

【图】威廉·斯图科里（William Stukeley，1687-1765），他是“从月球上能看到长城”的说法的始作俑者。那是在1754年，距离人类登上月球还有215年。

【图】1932年，美国演员、作家罗伯特·里普利（Robert Ripley）制作的《信不信由你》系列版画中的一幅，宣城长城是“人类最壮观的建筑工程，也是唯一能从月球用肉眼看到的建筑工程”（图片来源：【美】林蔚《中国长城：从历史到神话》）

二

（从太空）看地球景色非常美丽，但是我没有看到我们的长城

——杨利伟

我们寻找中国的长城。虽然我们能够看到象飞机场跑道这么小的东西，但是长城看来主要是由与周围的土壤同一颜色的材料建成的。尽管一直有故事说它能在月亮上看到，长城在只有180英里的上空就已经几乎不可见了

——美国航天飞机宇航员杰·埃普特（Jay Apt）

如果月球上看不到长城，那么近地轨道上呢？

2004年5月11日，欧洲航天局曾在官网上公布了一张卫星照片，称照片右上角那条曲折的“线”是北京东北的一段长城。他们在公告中说，如果天气、光线合适（如天气晴朗、太阳西斜之时），宇航员就可以看到长城的影子。但19日，欧航局就发表了更正，表示那不是长城，而是一条河。一周后，北京的测绘专家宣布：欧航局对照片的判读再次错误，那也不是河流，而是一段山间公路。

同年，以戴昌达为首的中国科学家们在中国物理学界核心期刊《物理》上发表了一篇名为《从太空探测万里长城》的学术论文，通过理论分析、遥感实验和实地验证，最终证明人类肉眼无法从62.5千米以上的高度看到长城。美国宇航局在第二年也曾在官网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但人们似乎并不甘心神话就这样结束，这其中就不乏航天工作者的身影。

在中国科学家发表论文前十年，美国的奋进号航天飞机曾利用雷达成像技术发现了北京以西430英里的边远地区一段长达47英里的长城。

奋进号航天飞机发现的长城，图中橙色的横线即是 

曾于1973-1974年在国际空间站“太空实验室”工作的美国宇航员威廉·博格（William Pogue）在他1991年出版等著作《在太空中如何盥洗》一书中提到，在约300英里的高度，肉眼看不到长城，但借助望远镜就可以。

距地面300英里，也在航天飞机的工作区间内（约160-350英里）。美国航天飞机宇航员杰·埃普特（Jay Apt）曾主动寻找长城，实际上这个高度已经能用肉眼看到很多人工建筑物，但长城的材质与周围地貌相近，很难分辨，美国宇航局科学家卡姆莱什·卢拉（Kamlesh Lulla）也曾表达过类似的看法。而埃普特最后的结论是，长城在180英里的高度上就已经看不到了。华裔宇航员卢杰（Ed Lu）则表示，从航天飞机上看长城，比其他人工建筑更加困难，这需要非常苛刻的光线和方向等条件。

2004年11月24日国际空间站高清相机拍摄的一张内蒙古中部的照片，箭头所指的位置被认为是长城墙体。次年年2月20日，空间站拍摄了同样的位置。但当时正在空间站工作的华裔宇航员焦立中(Leroy Chiao)却对照片中有长城的说法不置可否。

2004年11月24日国际空间站高清相机拍摄的“长城”

而美国宇航员尤金·安德鲁·塞尔南（Eugene Andrew Cernan，1934-2017）于2004年2月访问新加坡时，曾十分肯定地说，在高度160-320千米的近地轨道上，用肉眼就能看见长城。

2018年9月17日，俄罗斯宇航员欧列格·阿尔特米耶夫（Oleg Artemyev）和德国宇航员亚历山大·格斯特宣布，他们在多年的寻觅之后，终于国际空间站上用高分辨率的相机拍摄到了长城的照片。

你能从阿尔特米耶夫和格斯特拍摄的照片中找到长城吗

多位宇航员和科学家的陈述，结论不一。争议还将继续。但这样的追问，意义何在？是的，这个问题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明确的答案，它的意义恐怕也不在于答案，而在于过程。人们对自己所创造的文明有更高的期待，愿意相信人类的双手可以创造奇迹，无论长城从太空中能否被观察到，它都已经是属于全人类的骄傲。

扩展阅读：

• 【美】林蔚《中国长城：从历史到神话》

• 曹伯言《胡适日记全编（1931-1937）》，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