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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自由和枷锁一起见证——美国民权运动见证地申遗

一、历史


南北战争之后,美国废除奴隶制,四百万被奴役的黑人从此获得了“自由”。但是,法律意义上的自由,和社会层面的平等,是完全两个维度的事情。直到二战之前,美国社会仍然是白人至上的土地,臭名昭著的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曾将公共设施——如学校、医院和餐厅——的种族隔离合法化。1896年,美国最高法院在普莱西诉弗格森案(Plessy v. Ferguson)中作出裁定,只要遵循“隔离而平等(Separate but Equal)”的原则,在公用设施中实行的种族隔离就是符合宪法的。


20世纪50年代开始,刚刚从反法西斯战争中胜利归来的美国人发现,他们在欧洲牺牲无数生命而对抗的纳粹种族主义,竟然在自己的故土上鲜活的存在着。将人按照血统分为三六九等的做法,堂而皇之地写在美国的法律中。


人生而平等,这是美国宪法的誓言,更应该是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子民应得的权利。为此,在美国的南方,几位勇敢的黑人牧师站了出来,抨击不平等的种族隔离制度,挑战白人至上的社会体系。其中,又以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市Dexter Avenue Baptist Church(德克斯特大街侵信会)的Vernon Johns和佐治亚州亚特兰大Ebenezer Baptist Church(埃比尼泽浸礼会)的Martin Luther King Sr.最为知名,后者由于还有一个同名的儿子,因此被称为老马丁·路德·金。


此时,在美洲大陆之外,第三世界国家纷纷兴起摆脱欧洲殖民主义的浪潮,美国的黑人学子们看着同是“二等公民”的印度和非洲伙伴们揭竿而起,深感自身的责任。这些年轻人中,便有老马丁·路德·金的儿子,小马丁·路德·金。



Vernon Johns的后辈也不甘人后。1951年,他年仅16岁的侄女Barbara Johns号召她在弗吉尼亚州Farmville郡的Moton High School(莫顿高中)的同学们罢课,要求获得和白人同学同样的学习设备。同时,在堪萨斯的Topeka,一位名叫Linda Brown的女生的家长们提起诉讼,要求允许女儿从黑人学校Monroe Elementary School(门罗小学)转学到本应属于她学区的白人学校Sumner Elementary School(萨姆纳小学)。



Barbara Johns


从教堂和学校萌发的运动,迅速蔓延到了整个公共领域。1955年,蒙哥马利公交抵制运动爆发, 12月1日,阿拉巴马州的蒙哥马利市,一位名叫罗莎·帕克斯的黑人女裁缝在一辆公交车上被司机要求让座给白人乘客,她拒绝让座,结果被警察逮捕,并被罚了一张10美元的罚单与4美元的法庭审判费。这个事件引起了轩然大波,民权积极分子开始组织公交抵制运动运动。小马丁·路德·金为此发表演讲,并宣告:“除了抵抗我们没有选择。”这场抵制运动最终以美国最高法院裁决公交车的种族隔离违宪而取得胜利,小马丁·路德·金也由此正式登上民权运动的历史舞台。



Rosa Parks


两年后的1957年,在阿肯色州的小石城,白人至上主义者开始进行反扑。小石城的Central High School(中心高中)当年录取了9名黑人学生,遭到当地白人势力的抵制。最后,艾森豪威尔总统甚至派遣了数百名联邦军队护送这9名学生安全入学,象征着联邦政府支持民权运动的积极立场。


1960年,烽烟传播到了北卡。2月1日下午4点半,美国北卡罗来纳州Greensboro,四名黑人大学生走进市中心的Woolworth’s(沃尔沃斯)商店,坐到了“白人专属”就餐区,要求点咖啡。白人经理要求他们离开,学生们拒绝。这场运动后来发展为了“静坐运动”(sit-in movement)。半年后,沃尔沃斯商店再也承受不了压力,决定撤除“白人专属”柜台。



一年后,以众议员John Lewis为代表的支持民权运动的积极分子们组织了“自由乘车”运动(Freedom Rides)。运动的方法是:至少有一对黑人和白人坐在联座上,并至少有一名黑人坐在所谓的“白人座位”上。其他人分散坐在巴士的其他位置上。有一个人需遵守种族隔离的规定以防止被捕。在阿拉巴马州伯明翰的Anniston Greyhound Bus Station(安尼斯顿灰狗车站),他们遇到了“3K党”的袭击。后者放火烧车,令参加运动的人受伤。“自由乘车”运动最终和其他运动一起,汇入了民权运动的滚滚洪流。



白人至上主义者攻击的目标不仅是车辆,他们对象征民权运动的宗教建筑更是深恶痛绝。还是在伯明翰,Bethel Baptist Church(波特尔浸信会)就屡次遭到炸弹袭击,原因是这里的牧师Fred L. Shuttlesworth一直倡导推动民权运动。到了1963年,伯明翰的反抗愈演愈烈,俨然成为了全世界瞩目的焦点。4月12日,马丁·路德·金在这里领导了大规模群众示威游行,并因此被捕。他在狱中写作了《从伯明翰市监狱发出的信》,其中引用了一句著名的法律谚语: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justice too long delayed is justice denied)。


同年6月11日,肯尼迪总统发表演说,他敦促国会给予所有美国人平等使用公共设施的权利。他说,当需要赴越南或是西柏林征战疆场的时候,可没人要求“whites only”啊。肯尼迪这场演说大大加速了运动的前进。8月28日 ,马丁·路德·金组织了争取黑人工作机会和自由权的“华盛顿工作与自由游行”,在林肯纪念堂的台阶上,马丁·路德·金发表了一场载入史册的演讲,名字叫——“我有一个梦想”。


但是,极端分子不甘心就此失败。就在肯尼迪发表演说的同一天晚上,密西西比州的黑人领袖Medgar Evers在他的住所(此后其故居被称作Medgar and Myrlie Evers House)前被白人极端分子射杀。就在“我有一个梦想”演讲一周后,还是伯明翰,“3K党”在16th Street Baptist Church(16街浸信会)制造了一起爆炸事件,炸死了4名正在准备礼拜的黑人女孩。



Medgar Evers


这起爆炸事件的背后,是阿拉巴马州长George Wallace的默许。这个州长极力反抗着历史的进程。1965年,还是他,派遣州警,在Edmund Pettus Bridge(埃德蒙·佩特斯大桥)上镇压了正在进行游行的民权运动分子。这场镇压甚至被在场的摄影师记录下来。



蚍蜉终究无法撼动大树。民权运动的浪潮谁也无法阻止。1964年7月2日,美国总统林登·约翰逊签署了历史性的民权法案(Civil Rights Act),规定在美国企业、学校等不得基于种族、宗教、性别等进行歧视。1965年的《选举权法案》赋予黑人正式的投票权。


1968年4月4日下午6点01分,马丁·路德·金在孟菲斯市Lorraine Motel(洛林汽车旅店)二层被种族主义分子暗杀,终年39岁。


二、遗产


2008年,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将阿拉巴马州的三座教堂——蒙哥马利的Dexter Avenue King Memorial Baptist Church、伯明翰的Bethel Baptist Church和16th Street Baptist Church作为民权运动的见证地,共同列入了《世界遗产预备名录》。


2016年,阿拉巴马州委托Georgia State University大学正式编制“民权运动见证地”(Civil Rights Movement Sites)申遗文件,由历史系教授Glenn T. Eskew担纲主笔人。


考虑到既有的三座教堂不足以支撑宏大的民权运动的价值,申遗团队决定增加遗产构成。通过对超过200处相关遗产地进行分析评估,从2017年开始,遴选范围逐步缩小,到目前为止,基本选出了14处遗产构成,共同作为“民权运动见证地”申遗。


这14处遗产地,在上面的历史回顾中已经出现过,它们是:


阿拉巴马州


01、蒙哥马利Dexter Avenue Baptist Church



02、伯明翰Anniston Greyhound Bus Station



03、伯明翰Bethel Baptist Church



04、伯明翰16th Street Baptist Church



05、塞尔玛(Selma)Edmund Pettus Bridge



佐治亚州


06、亚特兰大Ebenezer Baptist Church



弗吉尼亚州


07、法姆维尔(Farmville)的Moton High School



堪萨斯州


08、托佩卡(Topeka)Monroe Elementary School



09、Sumner Elementary School



阿肯色州


10、小石城Central High School



北卡罗来纳州


11、格林斯博罗Woolworth’s商店



密西西比州


12、Medgar and Myrlie Evers House



田纳西州


13、孟菲斯洛林汽车旅店



华盛顿特区


14、林肯纪念堂



需要说明的是,在官方的信息中,目前入选备选名单的遗产构成数量并不确切,一说有12处,但根据2019年世界遗产大会上美国所发放的宣传材料上,推测应该有14处。不过,除了最初的3处教堂之外,最终有多少处入围还没有决定。2019年,申遗团队已经将备选方案提交给了美国内政部审议。到目前为止,没有看到最新的官方决定消息。


同时,申遗团队已经提请世界遗产中心委派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ICOMOS)针对本项目开展“上游支持”(upstream process)。上游程序的目的是在申遗的早期阶段,由专业咨询专家介入,对价值阐述和文本编制提出建议,避免申遗走弯路。


美国也需要ICOMOS的上游支持吗?答案是需要的。


实际上,美国并不是一个世界遗产大国,目前一共有24项世界遗产,自然12项,文化11项,混合1项。而且美国大多数遗产都是在21世纪之前申报列入的,2000年之后,只有2010(帕帕哈瑙莫夸基亚国家海洋保护区)、2014(波弗蒂角纪念土冢)、2015(圣安东尼奥布道区)、2019(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20世纪建筑作品)四年有有过成功申报的经验。可以说,美国人在申遗方面的经验远远无法和中国相比。


关于这一点,从目前看到的“民权运动见证地”的价值论述上就能看出。从技术角度而言,关于申报标准的选择,这项系列遗产似乎还存在不少问题。我们甚至看到了三个阶段出现了三种截然不同的价值选择方式。


在2008年列入预备名单时,美方选择的是第6条标准单独申报。


世界遗产评定标准6是:“与具有突出的普遍意义的事件、活传统、观点、信仰、艺术或文学作品有直接或有形的联系。”民权运动显然是一个具有突出普遍意义的“事件”。因此,选择标准6是必须的。


但是,不知是不是受了关于这条标准的一个追加限定的影响,在2019年世界遗产大会上发放的文件里,申遗材料竟然增加了标准2和标准3。在说这两条新增标准表述之前,我们先来看一下这个关于标准6的使用的追加条款:“委员会认为,本标准最好与其它标准一起使用”。


实际上,这个所谓的追加原则很早就打破了,塞内加尔见证黑奴贸易的戈雷岛是第一批世界遗产,就是单独使用的标准6。此后,又有包括奥斯维辛集中营在内的11处遗产地单独以标准6申遗成功,其中包括美国的费城独立宫。因此,应该不存在美国人不知道标准6可以单独操作的情况。增加标准2和标准3,或许是申遗团队的一种野心。


但是,这种野心背后,却表现出申遗团队对世界遗产标准理解的偏差。比如他们标准2的陈述是:体现了“种族优越观念”和“种族平等观念”的理念交流;标准3的陈述是:体现了黑人抵抗白人至上主义的传统。


世界遗产申报标准2的要求是:展示一段时期内或世界某一文化区域内人类价值观在建筑或技术、古迹艺术、城镇规划或景观设计发展方面的重要交流。


标准3则是:能为延续至今或业已消逝的文明或文化传统提供独特的或至少是特殊的见证。


对于标准2而言,一般来说应该表现某种遗产所体现的人类价值观的流动,尤其是两种或多种不同文明的交流互动,甚至一种理念的广泛传播。“民权运动”作为一项运动,是当时世界上其他国家同类运动的一个映射,也进一步影响了后续其他地区的类似运动。但是,这种交流和影响,并不是遗产本身的特质能够体现的。举个例子,如果伯明翰的某个教堂的建筑构造体现了人人平等的理念,而这种建筑构造理念进而影响了其他地区的同类建筑的设计,那才是标准2所涉及的内容。


更让人奇怪的是,即便是想论述“交流”这个概念,我们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种族优越观念”竟然也被纳入到了“交流”的范畴。民权运动是种族平等诉求对抗种族优越论的过程。两者之间确实有着“互动”,但此“互动”远非世界遗产所倡导的“交流”。我觉得,很可能是申遗团队一开始把标准2的用法完全理解错了。


有趣的是,目前在申遗的官方链接上,对于标准2的论述已经完全变了。现在强调的是全世界范围内关于民权这一普世价值的“交流”,而重点是“非暴力”的抗争方式。虽然相比此前的标准2而言,这算是符合世界遗产话语体系了,但毕竟遗产构成的物质载体层面很难提供这方面的证据。我个人仍不看好标准2。


再简单说一下标准3。尽管在2019年的版本中列出了标准3,但在最新的申遗网站上,申报团队已经把标准3给去掉了。不知是不是自己察觉到,这个确实不太靠谱。


世界遗产体系中,标准3更多对应的是历史上创造和积淀的文明、文化层次的传统,并且通过物质载体方式呈现,比如我国去年申遗成功的良渚古城遗址。无论从物质层面上看,还是从“黑人对抗白人”的论述上看,民权运动见证地都不足以具备标准3的特质。


尤其是关于“黑人对抗白人”,这远远不是一种“传统”,而是一种社会行动。如果真要按照标准3来打磨,那至少应该是体现着美国人民抵抗种族主义压迫,反抗歧视,追求平等的传统。这种“传统”,在2020年的美国,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发浓烈。


三、记忆


民权运动不仅是黑人的运动,也是所有“少数人”的运动。即使是在美国这样一个以“人人平等”为立国之本的国家,每一个普通人对自身权利的争取,都是如此艰难。从这个角度而言,民权运动所争取的,是一种普世意义的平等和自由。而对这种平等和自由丧心病狂的抗拒,也让我们看到了人性中极致的恶。


表面上看,这是部分美国白人因为肤色而不愿交出特权;深层次上看,则是人性中对于任何与我不同的人的制度化排斥。因此,整个民权运动,对抗的不仅是白人的特权,而是这种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恶心理和坏制度。这场抗争,从这个角度而言,还远远没有成功。


“民权运动见证地”申报世界遗产,在今天不断撕裂的美国社会中显得如此紧迫和必要。民权运动不仅是一代美国人民的集体记忆,更是全世界受压迫、受歧视、受迫害的个体在反抗压迫、追求平等自由道路上的经验寄托。这些寄托的历史见证,应该被后世所保留,这些寄托的精神力量,更应为全世界所传承。


正如卢梭所说,人生而自由,却又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民权运动见证地,记录下的不仅是自由的道路,更是束缚自由的那些丑陋的枷锁。把自由和枷锁一起刻在《世界遗产名录》上,不需要更多的理由,不需要环顾左右而言他,不需要别的标准支撑,只需要一个标准6,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