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第三回中，已经怀孕的李萍被段天德劫持，为了躲避丘处机和江南七怪的追赶，一路从临安跑到了金中都，也就是今天的北京。他们走的路线，便是大运河。只见书中写道：段天德“当下急忙拉了李萍，从后门溜了出去，雇船再行。他不敢稍有停留，沿运河北上，一口气到了山东境内微山湖畔的利国驿。”随后又“忙逼着她上船又行，仍是沿运河北上，经临清、德州，到了河北境内。”最后，“不一日来到金国的京城中都燕京。”当然，后来李萍阴差阳错跑到了蒙古大漠，那是后话了。

实际上，郭靖年轻时代的生活轨迹，都与运河息息相关。或者说，贯穿《射雕英雄传》的主要情节，很多都是在运河上发生的。郭靖的老家——牛家村，便是运河边的一个小村庄。金庸写道，“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两浙西路临安府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可知，牛家村在临安府东郊钱塘江边，正是京杭运河的南端，浙东运河的起点。李萍最初被掳走，从临安跑到嘉兴这一段路，走的是江南运河段。第二回中，“段天德讨了书信，连夜雇船往嘉兴来，投奔法华寺住持焦木大师。”后来法华寺变故，继续北逃，这才有了上段的故事。

郭靖和黄蓉的爱情，也是随着大运河不断升温的。两人相好之后，在第十一回从燕京南下，沿着运河经过山东。“这一日来到山东西路袭庆府泰宁军地界。”宋代的袭庆府应该是今天兖州一带。书中还写道：“正行之间，忽听得一排大树后水声淙淙……黄蓉拍手大笑，叫道：‘靖哥哥，下来游水。’”根据地图判断，两人的嬉闹之地可能是泗水。

从山东一路嬉戏，一对小情侣打打闹闹到了长江边上，他们竟然游了过去。且看，“这日来到长江边上……黄蓉见了他的眼神，就知他想游过江去。”想要游过长江，按当时初出茅庐的郭靖的水平，显然河面不能太宽。所以应该是在镇江这一段，毕竟再往下游就快到入海口，江面会非常宽阔了。而运河也是要从镇江过江。

沿着运河，好运的郭靖不止收获了爱情，还收获了武功。郭黄二人跨过长江之后，遇到了丐帮帮主洪七公，三个人沿着运河“向南而行，来到一个市镇，叫做姜庙镇。”姜庙镇历史上没有真实对照，是个虚拟地名，应该也就在镇江一带。在这里，郭靖后来学到了降龙十八掌。

随后，“两人沿途游山玩水，沿着运河南下，这一日来到宜兴。”可见，到了江南地界，水网繁密，两人可选择的水路多了起来，所以没有完全沿着运河主线南下。因为如果是走主线，应该是顺太湖东岸的江南运河，即镇江-常州-无锡-苏州-嘉兴-杭州。宜兴在太湖西岸，推断两人应该是走的镇江-常州-西蠡河-宜兴一线。两人赴太湖上的归云庄约会，从宜兴向东，“六名壮健船夫摇橹扳桨，在湖中行了数里，来到一个水洲之前。”推算一下，归云庄应该是太湖西侧最大的沙洲马迹山岛。这里便是两人这趟运河之旅的终点了。

感情发展到一定阶段，黄蓉带着郭靖去见了家长——黄药师，并且在桃花岛上遇到了各种离奇事件。有惊无险，两人总算从海上返回大陆，这就要去郭靖的老家牛家村了。这时，除了洪七公，还从桃花岛上带回了周伯通。

四个人上岸后，“在沙滩上睡了一晚……当下郭靖背了洪七公，向北进发。来到市镇后，黄蓉兑了首饰，买了一辆骡车，让洪七公在车中安卧养伤。不一日过了钱塘江，来到临安郊外，但见暮霭苍茫，归鸦阵阵，天黑之前是赶不进城的了，要待寻个小镇宿歇，放眼但见江边远处一弯流水，绕着十七八家人家。”

这个市镇是哪里呢？根据书中所写，四人应该是在萧山县附近沙滩登陆靠岸，在西兴镇买的骡车，之后过钱塘江进入牛家村。当然，当时西兴镇还没有后来的“过塘行”，但也是一个从浙东运河过钱塘江之前人畜休整之所在。

临安城是南宋的首府，郭靖和黄蓉二人跟着洪七公在临安城里吃喝玩乐，好不乐乎，还去了皇宫、御花园。随后两人便暂时离开了大运河地界，向西参加洞庭湖的丐帮君山大会了。又是一番风云际会，待再度来到大运河畔时，郭靖江湖扬名立万，黄蓉当上了丐帮帮主。两人再次回到嘉兴烟雨楼，赴多年前丘处机和江南七怪之约。运河又一次见证了历史，郭靖以侠义之心不战而胜，而卖国求荣的公子哥杨康则惨死在嘉兴铁枪庙中。

书的最后，黄蓉被西毒欧阳锋抓走之后，郭靖急切地寻找蓉儿下落，书中代言道是郭靖“这一找就是半年，秋去冬来，冬尽春回，他策红马，携双雕，到处探访，问遍了丐帮、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黄蓉的音讯竟半点俱无。”郭靖为了把她找到，一赴中都，二至汴梁，三去桃花岛。如果我们把这三个地点连起来看，不就是大运河的三个节点么？郭靖简直就是在大运河上兜兜转转了一大圈。

从相识，到相知，到相爱，郭靖和黄蓉经历了许多人间百态，很多都是在运河畔发生的故事。尤其是江南运河这一段，反反复复经过，每次经过都有不同的情节发生。虽然是一部虚构的小说，但《射雕英雄传》简直也是一部宋元时期的水道交通大全，向我们展示了运河在江湖侠客生活中的意义。换句话说，要写那一段往事，无论是真实的历史还是虚构的故事，也都绕不开大运河。别的不说，光是从中都到临安城来来回回几次，如果只是陆行，黄蓉的小红马估计早就累的罢工了吧。

不过有趣的是，推动整部书的大运河，其实在当时是根本不通的。

博学的金庸在这里犯了一个疏忽，从临安直接走水路到燕京是完全不可操作的事情。在南宋时期，中国大运河的体系延续了隋唐运河的系统，还没有经过元代的“裁弯取直”。也就是说，小说的开始，所谓段天德带着李萍通过利国镇过山东，是压根就不会出现的事情。况且，金国占据北方之后，对疏浚运河一直不太重视，南宋末年，淮北段运河早已年久失修。据说当年出使金国的南宋使者看到淮北运河一片荒芜，水量枯竭，河道里甚至种上庄稼盖了房子。这还只是淮北，更北边的地区就难以想象了。

当然，我们也不可能对小说吹毛求疵，总不能真的让李萍托着大肚子先跑到洛阳在绕到燕京吧。按照金庸老先生的意思，按照段天德的急迫心情，姑且让他们“穿越”一把。毕竟，如果李萍不能迅速跑到燕京，也没法顺利生下郭靖，那《射雕英雄传》在第三回就可以结束了。

贰

除了《射雕英雄传》之外，金庸的其他小说，也都在运河畔发生了很多故事。早在第一、第二部小说里，金庸便让主人公与运河发生了关联。《书剑恩仇录》中，红花会一众弟兄从徐州去杭州搭救文泰来。虽然书中没有明言，但从徐州到杭州，最便捷的方法是利用大运河南下。

《碧血剑》里，袁承志等人押运着珠宝从南京北上，路过德州，遭遇了前来劫夺财宝的褚红柳和沙天广、程青竹等人，袁承志也与命运悲惨的崇祯帝的女儿阿九在德州相识。从南京北上，一般经过长江到镇江，再转道运河，沿路抵达德州。当然，如果是一直坐船，未免目标太过明显，且不易防守。押运珠宝的队伍，为了保险起见很可能会选择走陆路。但沿途人吃马喂肯定还是要沿着市镇前行，因运河而繁荣的这些市镇，想绕估计也绕不开。

随后，众人又遇到了前来骚扰的官兵，有数百人之众。袁承志掌毙一名官兵头子之后，官兵们竟然喊起了“强人拦路，抢劫漕运啦，抢劫漕运啦！”袁承志不明就里，为什么运送漕银要有如此大队官兵？有人解释道：

“现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哪一处没开山立柜的豪杰？朝廷全靠江南运去的漕米银两发饷发粮。崇祯既要防御辽东的满洲兵，又要应付闯王和各路英雄，这漕银是他命根子，若是出了岔子，他的龙廷也坐不稳了，自然要多派人马护送。漕米银两本来都由运河水运，想是皇帝要钱要得急了，才由陆路赶运。”

金庸不经意间便介绍了关于运河、漕运、粮食的小知识，还结合了当时的历史大背景，又能与人物经历和行动相吻合，这种笔法可为举重若轻。

在此后的一些著作中，大运河依旧若隐若现。比如《天龙八部》中，段誉和乔峰的相遇是在运河畔的无锡，而段誉第一次见到王语嫣，则是在苏州。后来乔峰和阿朱为寻找“带头大哥”和大恶人，从泰安到浙东天台山的路上经过镇江，还去了金山寺游玩。这一路应该也是沿运河南下。

金庸先生最后一部小说的最后一章，其实是在运河上结束。《鹿鼎记》中的韦小宝，在功成名就后，退隐江湖，先是“从旱路到了通州，转车换船，自运河向南，经天津、临清、渡黄河、经济宁”，最后到了扬州归隐。这一条路线正是清代人从北方去南方，走大运河航道的标准路线。（这里金庸这里又犯了个小错，康熙时期黄河走向是夺淮入海，因此应该是先经济宁，再渡黄河）

而在淮阴泊在泗阳集过夜时，还在运河上发生了很多纠纷。韦小宝在这里遇到了顾炎武，要和他在运河中风景清雅的所在饮酒赏月。“南航七八里，眼见两岸平野空阔，皓月在天”。正在此时，两岸忽然出现天地会的教众，斥责韦小宝叛会降敌，害师求荣。“韦小宝急忙缩入船舱……只听得船篷上噼噼啪啪之声大作，两边暗器不住打到。总算官船停在运河中心，相距两岸均远，有些暗器又打入了河中，就是打到了船篷上的，力道也已甚弱。”后来经人劝解，才得以化解，继续沿运河南下扬州。金庸最后甚至拿康熙六次下江南开了个小玩笑，说他每次以视察黄河河工名义，却从北京直达杭州，而且在扬州停留最久，是要寻找韦小宝的缘故。

十四部小说，以红花会沿运河南下拯救文泰来始，到韦小宝沿运河南下荣归故里终，在运河上，描绘了一个完整的金庸世界。

叁

说到世界，还有一个有趣的说法，是牛家村改变了世界历史。

要是丘处机不路过牛家村，郭靖父亲就不会被官兵盯上，郭靖就会平平安安地在牛家村长大，当一个地道的农民。郭靖不去蒙古，那成吉思汗就得不到郭靖的帮助而躲过札木合的暗算，蒙古就不会强大到统一。蒙古不统一就不会有杀往欧洲的西征，没有西征火药就不会传入欧洲，欧洲没有火药就不会动摇当时的教会和贵族统治，就不会有后来的文艺复兴和大航海，没有大航海带来的地理发现和原始积累，就不会有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发展，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世界。而这一切，都是丘处机路过运河畔的牛家村开始的。

丘处机为什么会经过牛家村呢？在《射雕英雄传》的开篇便说明了，原来他是在追杀一个从金国的中都回到临安的卖国贼。“这人名叫王道乾，是个大大的汉奸。去年皇帝派他去向金主庆贺生辰，他竟与金人勾结，图谋侵犯江南。贫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干了。”细想想，从金中都一路追到临安，肯定还是走的运河。或许因为运河交通太方便了，王道乾才能一路逃脱丘处机的追逐，不然估计在半途就被除掉了。所以说，丘处机之所以经过牛家村，还是因为运河的缘故。

按照这个逻辑，我们也可以说：大运河，改变了世界历史啊！

文字：safin，绘图：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