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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杰斐逊:一项世界遗产的变迁史



编者按


1987年,弗吉尼亚大学成为第一个以校园身份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项目。2017年10月6日,在这项遗产的最核心处——Rotunda,弗大举行纪念建校“奠基”200年的庆典。

关于Rotunda屋顶的变迁,我先后写过三篇类似的文章,本文最为全面。但三篇其实说的都是一个意思:传统不是闭锁心胸的理由。纵然你是世界遗产,只有开放的胸怀和进步的心态,才是对杰斐逊的最好坚守。


“我希望建立一所兼具自由与现代思想的学校,让她成为全美年轻人所向往的知识之源。”


1800年,《独立宣言》起草人、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十九年后,已经卸任总统多年的杰斐逊,终于在他的故乡——夏洛茨维尔实现了这个梦想。他不只是弗吉尼亚大学的创立人,而且是整个学校景观规划的总设计师。


一、学术之村


如何才能创造一座“兼具自由与现代思想的学校”?杰斐逊认为,规划与建筑应符合新建立的美国的独立与自由精神。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教堂移走,让图书馆成为整个校园的中心。


在当时,以教堂作为校园中心,是北美高校规划的范式。如果要让科学与人文知识代替宗教信仰,成为真正统领校园的“权威”,就必须打破这个传统。杰斐逊亲笔设计了弗吉尼亚大学的图书馆——以古罗马万神殿为模本的Rotunda。两百年来,Rotunda的白柱、红墙、穹顶,不仅是弗大的神圣符号,更深刻影响着后世众多校园的建筑设计:杜克大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莱斯大学、加州理工学院等学校均受其熏陶,清华大学大讲堂也是杰斐逊灵感的继承者。


学术交流代替了宗教信仰,成为学校的灵魂。以Rotunda为最北端的起始,其南面为一片偌大的草坪,草坪两边整齐错落着十座对称的亭楼,楼上为教授居所,楼下为教室,与亭楼紧密相连则是两排学生宿舍。在Rotunda的精神主宰下,教授与年轻学子愉快地交谈互动,构成了杰斐逊梦想中的美妙场景,他满怀自信地将其命名为“学术之村” (The Academical Village) 。在杰斐逊的蓝图中,弗吉尼亚大学是实现人文与自然科学领域独立精神的净土,是践行他的毕生追求——自然权威与理性权力的阵地。 


1817 杰斐逊的设计稿


1827 初建成


有人说:华盛顿为美国取得了独立,杰斐逊为美国规划了蓝图。那么弗吉尼亚大学便是这张蓝图的微缩实验版本。在弗吉尼亚大学,杰斐逊近乎成为学校无处不在的精神支柱。1895年, Rotunda不幸失火,学生们不顾自身危险,冲入其中,救出了众多珍贵的图书,以及一座巨大的杰斐逊铜像。


1987年,弗吉尼亚大学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是第一项以校园身份列入的遗产。早在成为世界遗产之前,作为美国最重要的历史遗产之一,弗吉尼亚大学的遗产保护体系已经相当完善。其管理机构由三部分组成:校长,董事会以及弗吉尼亚州历史资源局。历史上历次重大校园规划的决定都是经由三者共同作出。他们还学习凡尔赛宫和帕特农神庙的模式,在2008年建立了专业匠师团队——“成本中心四组”(Cost Center Four),由众多顶尖的技术专家构成,包括木匠、画家和石匠,共同保护这座世界遗产。


不过,要保护好这座“学术之村”,面临的最大挑战既不是管理,也不是技术,而是“杰斐逊”。


二、回到杰斐逊


每一个置身于弗大遗产保护的人,都在纠结一个问题——学术村的保护,怎样才能更“杰斐逊”一些?弗大的遗产保护史,俨然就是一部对杰斐逊的重读史。


2012年,弗大启动了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学术村修复项目,共筹措了5000万美元,其中弗吉尼亚州斥资2600万元,私人捐助2400万元。尽管大修的主要对象是Rotunda,但在此之前,学校已经对其他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建筑进行了试点。他们想知道,两百年后的今天,如何实现“回到杰斐逊”?


他们试点的对象,是十号亭楼(Pavilion X)。“学术之村”建筑群以Rotunda为起点,左右两列柱廊,分别坐落各五座亭楼,将中间的大草坪围绕其中。十号亭楼,从排序上看,是这些要素中“最不重要”的那一个。况且,学校的历史学家们相信,十号亭楼现今的外观,已经偏离了杰斐逊最初的设计。


项目负责人、建筑学者David Neuman说,十号亭楼的修正将为设计者提供一个试验模本,以检验能否成功实现杰斐逊的原始设计,并为进一步的修缮提供范例。十号亭楼最初是杰斐逊参照古罗马的马切罗剧场(Theater of Marcellus)和图拉真神殿(Temple of Trajan)设计的一座二层建筑。一直以来,它的屋顶形式是两面坡的斜顶。为了体现杰斐逊的原始设计,重建的十号亭楼在屋顶加建了一周护栏,并使现有的斜屋顶变为平顶。另外,二层宿舍外的中国风格的围栏也将在细节上的设计、高度和位置上重现杰斐逊的原始蓝本。


为了回到杰斐逊,历史学家对颜色也进行了细致的探究。原来的窗板是墨绿色,被重漆成稍微淡一些的绿色,他们相信这才是杰斐逊心目中的窗板。白色的柱廊,早已成为弗大以及许多美国校园的特色,然而研究发现,杰斐逊设计的柱廊颜色并不是纯白,而是有点类似沙子式的黄色。因此,亮白的外柱和墙体也被更“真实”的颜色取代。这种不再亮白的色调,应该与杰斐逊所向往的古罗马建筑遗迹的颜色颇为契合,散发出一种厚重的历史情调。


这真是把古罗马带回了弗吉尼亚,但这些较真儿的历史学家还不满足,他们甚至专门去意大利找寻理想的材料和匠师。


复原后的十号亭楼


几乎在十号亭楼开始复原的同时,Rotunda的十六根柱子顶端的柱头包裹上了黑色的防护布。这些柱头的年龄已经超过一百年,是1895年Rotunda失火后重修时的产物。当时,由于时间紧迫,资金短缺,人们采用美国本土的白色大理石代替了本来源自意大利的材料。这些本地大理石原本就不如意大利原产地的坚硬,加上一百多年风吹日晒,状况大不如前,甚至不时掉落一些碎石。因此,以防护布包裹起来,能够保障路人的安全。


幸运的是,1895年的大火中,一些柱头得以残存下来。2012年,意大利卡拉拉的佩特里尼雕塑工作室的匠师们来到弗吉尼亚,对学校保存的杰斐逊时代的柱头材料进行检测,并进行了3D扫描。卡拉拉是意大利中部一座小城,拥有世界上最优质的大理石,也是最初Rotunda柱头石材的原产地。回到意大利后,匠师们先将取得的材料信息与当地石材进行比对,挑选出最匹配的大理石。随后,他们按照3D扫描的结果进行重新建模,根据杰斐逊的原初设计方案进行雕刻。


如今,十号亭楼已经恢复了文献中的“原貌”,柱头也即将在意大利匠师的手中“复活”。

这两个故事似乎在说,“回到杰斐逊”,是很简单的一件事。真的如此吗?让我们来看Rotunda穹顶的故事。


三、命运多舛的Rotunda穹顶


在很多人看来,Rotunda的白色的穹顶,在红墙绿草之间格外美丽,也赋予了这座建筑神圣的美学价值。恐怕有不少人对Rotunda的感情是基于这座亮丽的穹顶。但是,这次维修中居然有人提出:穹顶的颜色要变一变!理由非常直接——


白顶,不是杰斐逊想要的!


故事还要从两百年前讲起。1817年,距离弗大正式建校还有两年时间,杰斐逊写信给美国国会山的设计师William Thornton,以及他担任总统时的公共建筑研究员Benjamin Latrobe,征求他们对学校建筑的建议。两人都认为,弗大校园应该有别于北方的哥特式风格,要有一座穹顶建筑。杰斐逊听从了他们的建议,以罗马的万神殿为范本设计出Rotunda。可惜的是,当这座历时四年、花费六万美元的伟大建筑竣工之时,杰斐逊本人已不在人世。


尽管没能亲眼看到Rotunda的诞生,但杰斐逊的设计理念在Rotunda上完全实现。这是Rotunda的第一个版本,也是最接近杰斐逊设计稿的版本。


但是,自从诞生的那一天起,Rotunda的穹顶便面临两个技术困境——氧化和漏水。在罗马的万神殿,穹顶随着高度上升而不断变薄变轻,依靠特有的罗马混凝土的高强度,保证了结构的稳定;而弗吉尼亚的Rotunda却没有此等上好的材料,靠的是镀锡钢片,在保证稳定性的同时,面临金属大都会出现的氧化问题。没过多久,屋顶变成了灰色。漏水则加剧了氧化的过程,于是屋顶越来越灰暗。


1870 首张照片


1895 失火前


“解决”问题的,是那场大火。


1895年10月27日,因为电线走火,Rotunda不幸付之一炬,却也迎来了浴火重生的机会。学校董事会决定将其重建,并聘请一家全国闻名的公司进行设计, 由Stanford White担任新Rotunda的设计师。来自纽约的White,思路要比南方人活络许多,更讲究建筑的现代功能。他认为,除了延续杰斐逊的设计理念,新的Rotunda还应该增进实用性。他将原本三层的建筑改造为两层,大大增加了空间,增加了北侧建筑设施,还设计了中央取暖系统。


1895 失火中


1895失火后


White做出的最大改变,是屋顶。由于有前次失火的教训,董事会要求新的屋顶必须防火。White邀请了Rasfael Guastavino,后者设计的新穹顶内部材料是陶砖,外部则是铜。防火的问题彻底解决。但是,和此前一样,铜依然面临氧化的威胁,而且铜的氧化结果太过明显,没有几年,Rotunda的穹顶变成了深绿色。实际上,White曾经考虑到了氧化问题,设计中是要给新的铜顶刷上白漆,但不知为何没有付诸实践。


有人对White的设计并不买账。1950年代,建筑系教授Frederick Nichols提出,Rotunda已经不是那个杰斐逊心中的Rotunda,要求学校“改正”White所犯下的错误。董事会同意了Nichols的提议,但是前提是不能用公款,必须通过私人捐助途径解决经费问题。


这一等就是15年。1965年,联邦政府将Rotunda列为弗吉尼亚州四项最重要的国家历史标志地之一,修复项目正式启动。依照Nichols的设计,Rotunda的内部进行彻底改造,恢复了最初的三层楼的设计,内部装修和房间设计也都推翻了White此前的方案,恢复到了杰斐逊时期的模式。


对于屋顶的颜色,Nichols却剑走偏锋,既没有沿用White的铜顶,也没有恢复到杰斐逊的镀锡钢板,而是以镀锌钢板替代,并刷上白漆。


这个选择虽然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考虑到杰斐逊设计的防火问题,考虑到Nichols对White设计理念的排斥心理,建造一个既能防火,又将White元素保留到最少的穹顶,是最好的选择。不过,Nichols把新顶变成白色的做法,反倒实现了White理想中的Rotunda的外观。


1900 White主持修复后


1976 Nichols主持修复后,穹顶粉刷白色


从1950到1970年代的这次大修,还有另一个重要背景。1976年是美国建国200周年,1972年,庆祝建国200周年委员会提出,Rotunda的修复,是全美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中的“一号工程”,赋予其浓厚的政治意义。1976年7月10日,焕然一新(对很多人而言是重现历史)的Rotunda迎来了修复后的第一位重要访客——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


1976年伊丽莎白二世在弗吉尼亚大学


四、进步,是最好的坚守


至此,Rotunda已经有了三个完全不同的穹顶:

1826 镀锡钢 灰色

1898 铜 绿色

1976 镀锌钢 亮白 


就像当初Nichols反对White一样,也有人以相同的理由反对Nichols:既然口口声声说要回到杰斐逊,为什么偏偏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穹顶?建筑专家Murray Howard在1997年写给学校的一份报告中写道:“虽然很难证实原始状态的圆顶外观究竟为何种样式,虽然在150多年历史中Rotunda经历过数次变迁,但我们十分肯定,现今的亮白穹顶既不属于杰斐逊,也不属于White。”


由于争议不断,在2012年开启的这一轮修缮工程中,穹顶的材料和颜色成为各路意见纷争的焦点。主要有两派观点,一是回到杰斐逊的时代,将其恢复到最初建成的式样,屋顶的颜色是粉灰色;二是尊重White的设计,恢复为铜顶。


后一派的观点不仅体现出对于White本人的敬意,而且体现出动态的遗产保护理念。他们认为,铜绿圆顶在学校历史中延续近一个世纪,与杰斐逊的Rotunda历时一样长,已经成为弗吉尼亚大学不可分离的一份文化遗产。在他们看来,不能说White的设计偏离了杰斐逊,而应该认识到,杰斐逊本人同样看重进步变迁的精神,White的设计恰恰体现出这种精神。


两方都有理有据,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通过研究的方式解决。2005年,一项庞大冗繁的项目悄然开始,弗吉尼亚大学历史上第一次针对包括 Rotunda在内的学术村的建筑工艺和演变的历史过程、当前问题、技术难点、解决方案进行综合调查研究。此次调查的成果是一份《历史构筑物报告》。Rotunda的一切几乎都写在了这份长达700页的报告里。


报告针对修缮方案提出了三个选项:

1:恢复到杰斐逊的时代;

2:恢复到White时代;

3:内部结构延续Nichols的理念,更精确地恢复到杰斐逊时代,外部延续White的理念。


报告不仅给出了选项,还罗列了每一个选项的优势和劣势,

其中选项1:优势4条,劣势8条;

选项2:优势3条,劣势3条;

选项3:优势6条,劣势2条。


答案明显,选3。对于穹顶的材料,报告的建议是:恢复到White的铜顶。


至于颜色,报告并没有给出答案,而是将选择权留给了广大师生。2013年4月,弗吉尼亚大学网站做了一个调查:你是喜欢红铜顶还是白顶?结果选择后者的稍稍多于前者。今天的弗大人,已经更加习惯于白色的穹顶。最终,校董事会采纳了公众的意见,决定保留穹顶的白色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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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Rotunda穹顶材料替换工程顺利完工。但粉刷穹顶得技术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必须保证在16-30摄氏度的干燥环境下施工,每天施工前,都要对铜材料进行特殊处理。因此,直到最近,我们才重新看到了拥有白色穹顶的Rotunda。


2013年-更换为铜顶尚未刷白的Rotunda


2015年-穹顶已刷白,正在修缮柱廊的Rotunda


今日Rotunda


从2012年到2015年,对于一些弗大毕业生而言,毕业典礼可能充满遗憾。因为他们的毕业照中的Rotunda,并不是最“真实”的 。但是,谁又能说,哪个Rotunda才是真实呢?2012年,当工匠们打开Rotunda的穹顶时,吃惊地发现里面竟然遗留下了White时期的瓦片,甚至还有1970年代工人修缮时留下的啤酒罐。她的每次修复经历,已然成了宝贵的历史见证,谁又能说那些曾经存在过的Rotunda不真实呢?


无论如何,这座历经沧桑的穹顶换来了新生。在美学上,放弃不协调的铜绿,延续了Nichols给她的优雅白色;在技术上,采用铜顶,尊重White的理念,体现曾经的文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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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是要“回到杰斐逊”吗?这个新顶似乎没有一点杰斐逊的元素啊?


学校给出的答案是:尊重变化,就是尊重杰斐逊。铜顶表现出学校的不断进步,而这恰恰是杰斐逊精神和设计初衷的表达。在《历史构筑物报告》为选项3所罗列的的优势中,其中一条便是:新顶的设计尊重了弗吉尼亚大学近100多年来的发展和演变的历史。


弗吉尼亚大学并没有在历史的枷锁中裹步不前。自从杰斐逊把教堂从校园中心移出那一刻起,这所大学所承载的精神就必然与历史的进步历程紧密相联。她尊重传统,但传统不是闭锁心胸的理由。进步,只有进步,才是对杰斐逊精神最好的坚守。



原文载于《世界遗产》杂志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