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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姜女的前世今生

在很久很久以前,大约是在秦朝,有一个名叫万喜良(或者范喜良)的人,被征发了徭役,去修长城。这一去就没有了音信。他的妻子孟姜女决定去寻找丈夫。当她辗转来到修长城的工地上,才发现自己的丈夫早已冻饿劳累而死。孟姜女失声痛哭,哭得天崩地裂,海啸疯狂,最后竟哭塌了长城,而长城的废墟之下露出了丈夫的尸骨,孟姜女不愿独生,于是投海自尽……



在中国,可能没有人不知道“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当你走遍大江南北,会发现这个故事不但流传广泛,而且版本众多。从辽宁到云南,从山东到甘肃,每个地区都会有自己的孟姜女故事。你会发现故事的情节虽然千差万别,但所有的故事都有几个共同的元素:一个死去的丈夫和一个哭泣的妻子,还有长城。这说明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渊源。如果你有足够的好奇心,可能会追问,这些故事是从哪里来的呢?


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让我们再来读一个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将军战死沙场,他的妻子到郊外去迎殓丈夫的灵柩。国王于是也派人去祭奠丈夫的英灵。将军的妻子见到国王的使者,并没有感恩戴德,反而是认为郊外祭拜有违礼制,于是推辞不受。开明的国王没有怪罪他,而是再次派遣使者到将军的家中去祭拜。


这不是一个传说,而是一个记载在《左传》中的真实事件。死去的将军名叫杞梁,是一位齐国将领,在攻打南方的莒国时阵亡。他的妻子并没有留下名字。历史学家顾颉刚相信,这就是孟姜女故事最早的版本。


杞梁妻的故事发生于公元前549年,这时距离秦始皇统一中国还有300多年。故事里只有一个死去的丈夫和他的妻子,不但与秦始皇无关,甚至连长城都没有。更不可思议的是,故事最初的发展,竟然跳过了秦朝这个时期,发生在汉朝。在西汉礼学家戴圣所著的《礼记·檀弓》中讲到:“杞梁死,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杞梁的妻子终于哭了,可她只是哭了一场。


到西汉晚期,刘向在他的小说集《说苑》中,第一次让杞梁的妻子哭倒了一样东西。根据刘向采集的山东东部乡下人的描述,杞梁妻因丈夫战死,“向城而哭”,于是城墙的一角应声而崩。同是刘向所著的《列女传》中,杞梁妻大哭了十天,哭塌了城墙,而她本人也投河而死。杞梁的妻子从中规中矩的贵妇变成了一位个性鲜明的烈女。至于她所哭塌的是哪一座城,又要等到东汉才有答案了。 


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阤。”——西汉·刘向《说苑·善说》


明刻本汉代《列女传》配图——城崩,不是长城崩。


东汉初年,王充在《论衡·变动篇》中第一次明确地提到,杞梁妻哭倒的城是杞城(今山东省乐昌县),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直接把哭倒的城说成莒城。按照他的逻辑,既然杞梁伐莒而死,杞梁妻自然也要哭莒咯。但无论是哪里,杞梁妻哭倒的都不是长城。


从汉到北魏之间,故事还有另一条发展线索,在这条线索中,杞梁妻哭倒的不是城,而是一座山。在三国曹植和唐朝李白的诗中,杞梁妻哭倒了位于今天陕西韩城境内的梁山。故事的发生地,也第一次离开了齐鲁,转移到了三秦。后来的传说中,还有人说孟姜女哭倒的是潼关、长安城等等。但直到南北朝时期,整个故事的发展和长城都毫无关系。 


杞妻哭死夫,梁山为之倾——三国·曹植《精微篇》

梁山感杞妻,恸哭为之倾——唐·李白《东海有勇妇》



孟姜是一个很典型的东周女性贵族的名字。通俗地说,“孟”就是“老大”,“姜”是一个古老的姓,同时也可以解释为“美女”。如果按照字面意思,“孟姜”就是指姜家长女。然而故事中这个十分具有迷惑性的名字却是直到唐代才出现的。


1900年,敦煌莫高窟藏经洞曾出土了大量珍贵的唐代文献,其中有一份名为《雕玉集》的写本,引述了唐传奇小说集《同贤记》中的一个故事:燕人杞良为了躲避秦始皇修长城的劳役,逃入孟超家的后花园。正巧看到孟家千金仲姿正在洗澡。孟仲姿发现了杞良,她以“女人之体不得再见丈夫”为由,要求嫁给杞良为妻。二人就这样成婚了,而后,杞良不知为何又回到了工地,这时监工已发现了他逃走之事,于是将他打死,并把尸体筑在长城内。仲姿听到这个消息,便奔赴长城边哭丧。她看到长城脚下死人白骨交横,无法辨认出丈夫,于是刺破手指滴血认亲,血水流进了杞良的骨骸,仲姿得以将杞良收敛归葬。


在《同贤记》的故事中,才第一次出现了长城的元素,杞梁变成了杞良,他的家乡从山东变成了河北。杞良的妻子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孟仲姿。同时代的著作《文选》中,孟仲姿又简化为孟姿。不仅如此,故事的主旨也被彻底的颠覆,从精英阶层维护礼制,变成了受压迫的平民反抗暴政。


杞良和孟姿的遭遇,已经十分接近我们所熟悉的范喜良和孟姜女。敦煌文书中,还曾发现过一首唐宋之际的小曲,曲词中清晰地写就了孟姜女三个字。根据传世碑文的考证,至迟在北宋大中祥符年间(公元1008-1016),已经有人为孟姜女立庙祭祀了。


 “齐庄公袭莒,战而死;其妻孟姜向城而哭,城为之崩。”——孙奭《孟子疏》


我们再把目光转向孟姜女的丈夫。实际上,孟姜女丈夫的名字演变,可能比孟姜女本身蕴含了更多历史地理信息。在蒙古国达兰扎兰加德西北,有一座古城遗址。《汉书·匈奴传》中称其为“范夫人城”。传说这座城本为汉朝所筑,一位姓范的守将战死,他的夫人率领将士继续坚守,最终得以保全。这个故事,与杞梁妻的故事有不少相似之处,也成为了范喜良之“范”的可能渊源之一。此外,在敦煌唐宋小曲中,杞梁被写作了“犯梁”,也可能是范喜良的另一个由来。


孟姜女,犯梁情,一去燕山更不归。

造得寒衣无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

长城路,实难行。乳酪山下雪纷纷。

吃酒则为隔饭病,愿身强健早还归。

—敦煌写本P. 2809《捣练子·孟姜女》


有意思的是,当我们梳理过全国各地的孟姜女故事之后,会发现孟姜女的丈夫有很多衍生的名字。他的籍贯,也有河北、河南、山东、陕西、江苏、浙江等说法。


东戴河碣石宫遗址附近的姜女石


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孟姜女的故事在神州大地遍地开花,甚至远在云南广西福建边陲,也流传着当地的乡土版本。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孟姜女的事迹流传如此之广,变化如此之大,而又经久不衰?


姑苏有个万喜良,

一人能抵万民亡;

后封长城做大王,

万里长城永坚刚。

——佚名《孟姜仙女宝卷》



古史是层累造成的——顾颉刚《古史辨自序》


杞梁妻生活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贵族们为了维护旧秩序,正做着绝望的最后努力。她不受郊吊的事迹正是对这种社会现实的反映。然而社会底层的人民则看不到这些,他们只是看到一位寡妇的忧伤。同为东周作品的《诗经·国风》虽经孔子删改,但传世篇目中仍不乏对男欢女爱的朴素向往。从那时起,社会精英与平民的舆论博弈就已经开始了。


从汉至唐,我们今天能读到的杞梁妻故事,仍然来自社会上层的传播,但平民社会的故事正蠢蠢萌发。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诗经·女曰鸡鸣


通过前面的介绍,我们了解到,唐朝是孟姜女故事发展的关键时期。那时的中国空前统一,疆域空前广大。它吸取了前朝耗尽民力的教训,在开国之初奉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促进社会经济的快速恢复,它继承了前朝开创的科举制度和伟大的运河工程。社会各阶层之间有了更大的流动余地,国家不再属于一小撮人。而南方的经济和交通也跟随漕运的风帆蒸蒸日上,国家经济重心从北重南轻趋向于南北平衡。所有这些都标志着古代中国已经进入了一个崭新的纪元。


孟姜女通过传奇小说这种文学体裁将人民的声音释放出来。另一方面,故事的思想也不能说全无统治阶层的意愿。唐朝虽然代隋而立,但在国家治理层面,对前朝的继承多过改弦更张。今天一提到隋炀帝,人们只知他滥用民力,大修运河,却不知这伟大的工程造福大唐300年,可谓“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唐朝要否定隋朝,却不能否定自己。它需要一个靶子。唐朝需要运河,因而不能否定运河,但它不怎么需要长城。于是,修长城成为了隋朝的罪证。可毕竟隋唐皇室沾亲带故,一家人尚有三分面子在。在这样的局面下,秦始皇和他的万里长城,成为了完美的替罪羊。


唐朝为了运河,牺牲了长城;为了皇家的脸面,牺牲了秦始皇。孟姜女的故事,既满足了统治者对于体现政权合法性和缓和社会矛盾的需要,又迎合了人民反抗压迫的精神需求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它在唐朝的脱胎换骨,也就不足为怪了。


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

筑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

上无父兮中无夫,下无子兮孤复孤。

一号城崩寒色苦,再号杞梁骨出土。

疲魂饥魄相逐归,陌上少年莫相非。

             ——唐·贯休《杞梁妻》


"我对于古史的主要观点,不在它的真相而在它的变化。"——顾颉刚


孟姜女故事的演变,与中国社会的进步也密切相连,同时与国家力量的推动也不无关系。从流传地域看,它是随着中国的政治、经济或文化中心转移而传播的。东周时,齐地经济最盛,又近孔孟之乡,守礼的杞梁妻就生活在那里;两汉以来,政治中心西移,文化上,董仲舒的儒学又强调天人感应,军事上对塞北战争频仍。于是杞梁妻从山东哭到了陕西,还能把城哭塌;而范夫人的事迹可以发生在蒙古。在唐朝,长城的罪恶被突显,于是山东的杞梁变成了燕人范郎,孟姜寻夫的小曲可以一直唱到敦煌。到了宋代,开封取代了长安、洛阳成为国都,南宋的半壁江山繁荣在江南,于是从河南到两湖、江浙、福建、广西、云南,都把孟姜女的故事传唱。元明清、民国前期,以致当代都定都北京,而经济中心又常在江南,于是姜女庙建到了山海关、古北口,范郎夫妇的籍贯却在江浙。


山海关贞女祠望夫石


在故事情节上,精英在意的是“礼”,杞梁妻是守妇道的、贞洁刚烈的,却少了人情味。百姓看重的是“情”,孟姜女可以千里寻夫送寒衣,可以殉情。但无论是礼还是情,都可以感天动地。从这个意义上说,孟姜女是国家和人民共同的信仰。


万杞梁与“厌(yā)胜”信仰


厌胜,是明清时期流行于江浙一带的一种民间信仰习俗,即通过对某种道具施咒语,并埋在地下,从而将邪恶力量、讨厌的人或物压住,达到消灾辟邪的作用。


大清宣统二年(1910年),上海老北门的道路改造工程施工工地上挖出了一座石棺,人们打开棺材,只见里面躺着一个三尺多高的石像,他的胸口用篆字刻着“万杞梁”三个字。根据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的考证,万杞梁石像就是上海城的厌胜之物。而孟姜女故事中丈夫被筑进长城的情节,可能与厌胜信仰存在联系。



2000年的“添油加醋”之后,孟姜女早已不是杞梁妻,但这个千变万化的故事却满载中国历史各时代的烙印,活跃在神州大地的每个角落。世界潮流,浩浩荡荡,上层的说教和下层的反抗,最终合二为一,帝王将相的中国,在孟姜女的哭声和长城的废墟中,走向人民的中国。


孟姜女传说各版本流传地统计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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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左丘明《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戴圣《礼记·檀弓》

刘向《说苑》、《列女传》

敦煌文书P.2809《捣练子·孟姜女》

敦煌文书P.5039《孟姜女变文》

顾炎武《日知录》

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研究集》



撰稿:张依萌

编辑:赵瑗

审核:燕海鸣、王喆

排版:子玉